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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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在一九六五年,我家搬到前街,也就是北大街原城关镇委员会的地方,斜对面是张家岩小店。虽说小店,但在当时却规模尚可,商品繁多齐全,店员也有七八个之多。印象中除了一个女的,其他都是剃了光头的中年男人,穿的一色对襟褂子,不像干部的中山装,很有商业特色。
▌靠寺巷口是一家点心店,卖朝笏、油条、糍糕和油炸锅巴,巷道口那边是开水炉子。烧开水的先只有方嬷嬷,后来又来了一个焦嬷嬷。
▌早晨较热闹的地方当然是油条店了。这里除了候买点心的人外,主要就是店里摆了几张方桌喝茶的人。这些剃着发亮的光头男人是这条街上的遗老,尽管他们经济结据,囊中羞涩,但是味道十足。他们带着一把紫砂茶壶,花三分钱买一根脆油条,要求在油锅里不断翻滾炸老火,摆在桌上,一点点的辨着送到嘴里,再小口吮着茶水,慢条斯理说着所见所闻。有时为证明一件事的是非,也争得脸红脖子粗,打起赌来,充其量也就一根脆油条而己。但是他们见到居民小组长就毕恭毕敬,点头哈腰,更不用说是大组长了。
居民小组长、大组长都是中年妇女。别看她们大字不识一个,但都是个角色。她们除了有无产阶级的出身,更主要的是伶牙利齿,泼辣无比,满口革命词句,满街居民十分敬畏。她们掌握着对居民的票证发放、卫生评比、政治学习,甚至青年的参军招工推荐指标。她们走东家串西家,到了谁家都像姑奶奶来了一样,尽其所有,好吃好喝好生招待。那些带有历史问题或右派四类分子家庭的见到她们更是如见母老虎般,不敢有半点怠慢。
▌我家隔壁住着一个姓费的人家,旧时是开当铺的,地主成份,两个儿子和一个老娘,那老娘靠拾粪为生,大儿子抗美援朝回来因脑部受残由政政补贴抚养,小儿子名叫费道翔,力大无比且脾气极暴,靠挑柴为生,他经常用火钳打老娘,街坊不敢上前归劝,但凡小组长到来,他就象瘪了的皮球,蹲在地上不咋声了。可见那时小组长的威风。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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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街是东西走向,我家适中,往西有几家商铺,如吴家陶窑货店、倪家木家铺(街坊们称主人倪木),再往前是裁缝店,靠近桐中相对的是铁匠铺和剃头店,还有一家杂货店。如果说与文化沾边的话,那就是倪木木匠店通往北后街口子的讲学园。但那时连个牌子都没有,只是人们口中的寻常地名。
▋那年月,街上回荡着上街农民“换粪啰”的吆喝,悠扬且频繁,伍毛钱一担。所以每家都要求家人在自家出恭,以一担屎尿换得超过半斤猪肉的钱。有的狗屌尖人家将水兑之,换粪人也不示弱,降价四角一担,为此争得面红耳赤。可谓肥水不落外人田,是那时真实的写照。
毛狗驴子上街,是那时北大街一道风景,那情形像云贵高原的马班。来自黄甲及葛弯石灰窑,通常一个驮队,领头的是一个彪形大汉,挑一担码柴或石灰,头带一顶围着黑布条的浅沿草帽,很像镖局护镖人,威风凛凛。后面跟着驴队,约每三四头驴子中间插一位挑货汉子,如一阵旋风而至,行人遇见即退靠两边。我们那时上山搞柴,起早天未大亮,看见驴队远道而来,那踢踏街上麻石条发出有节奏的声响并砸出火星,煞是独特,感觉很有远古之风。
▋让人感到恐惧的是,一帮农民将竹床或春凳翻过来抬着病人,医院,面挂焦虑,行色匆匆。大多都是抬着不治而亡者面盖草纸返回,或呼天抢地,或长声哀号,十分淒惨,尤其在夜间,令人毛骨森然,极为恐惧。
?居住此街,偶感遗风。如我就看过女人见人尤其是有身份的男人,行明清时期的万福礼。那动作先是往边一让,双手指交叉一侧,双膝微微下弯,口中念道:奴家有礼了。这恐怕就算点传统文化的元素了,比我小的后辈就没见过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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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年龄增长,这条街上有那么不多数的人,引起我的好奇。
他们就是前朝旧职人员,被当局交基层居委会管制,称为四类分子(反革命、地主资本家、右派、坏分子)。在桐城城关,这类人群相对集中些,这可能与这条街的历史文化有关,因前朝这条街念书的文化人是多些。
每天天刚亮,他们就按分好的路段扫街,一丝不苟,认认真真。有人路过时,总是低头干活,从不搭腔。但他们的行为举止就是与众不同,不论男女,虽服饰陈旧,但总有种潜在的文化人味道。虽然那些直接管制他们的小组长妇女总刁着香烟对他们吆五喝六,但我的内心却是莫名奇妙的同情甚至敬畏。总觉得他们不应该是这个状态,而应该有尊严地活着。
▋我记得有位名叫姚伯将的老先生,住在北后街,夫人名叫方婉。据说老先生在国共两党都效劳过,曾经是风云人物。他每天除了扫地之外,还拿着话筒扯着嗓子喊消灭四害的口号,或通知居民学习什么的。方婉一副大家闺秀模样,一身虽陈旧但得体的服饰,和面带的微笑,总折射贵夫人的韵味。每次见到我,都要摸着我的头,轻言慢语:“戴主任(我生父)的伢也有这么大了,真好,你要好生念书。”这时我感觉心中暖暖的。我疑惑,他们的生活来源是什么?只是偶尔看姚老先生也挑柴,但没见卖过柴,挑柴的摸样让人看了十分可怜和不忍心。这时方看到他夫人脸上带有深深的忧伤。
姚伯将藏书印
另一对老夫妻,老头叫左伯明,住在前街,夫人好象是广佬。前朝做什么事,我无从知晓。讲话没人听懂,老俩口皆为管制对象,每天一早同时出来扫街,完毕同时回家。据说他有两个儿子,一个供职国军,已去台湾,一个供职共军,都是少将军衔。其生活来源由在共军当将军的儿子将生活费寄到县委,然后县委交居委会由他去领取。他家临街有一个很窄的门,每次都看到他端座长条桌间,带着眼镜写小楷,据他对人讲在写思想汇报。我很纳闷,哪有那么多思想要汇报的呢?
▋最让我审不透又敬佩的是我的姨父。他自一九六二年释放出来交街道管制,精神状态与同类人大不同,好象是另类。他具有两副面孔,人前受改造扫街时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一旦进入无人管制之地,大条把往身上一驮就唱歌吆吆,好象与他什么也不相干。最早上海二十年代的歌,如《秋水伊人》,我就跟他学的。他多才多艺,如雕刻私章,修钟修锁,补锅补缸乃至死人收殓,无所不能。我曾问他怎么会这些手艺,他说是坐牢时学的,他那时就告诉我达尔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处世哲学。他还具备一手烹调技术。他是我的长辈,又是我的良师益友,我们是忘年交。我虽没念什么书,但他对我影响很深远,不论文史、艺术,还是儒家传统文化,都对我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特别是他那天生对生活的乐观向上态度,深深感染着我。我曾问他,那些市井俗人称他老右有什么感受?他说:呼之为猪则为猪,呼之为狗则为狗。无所谓也。
那年代,我认为这些人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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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那少年时代,北大街也有她生机蓬勃的景象,那就是过往的桐中学生。
他们三三两两走在街上,男生多半身穿白衬衫,前额留着较长的头发,女生多半披发或两根辨子。下课后逛逛街面,见到老师就齐刷刷弯腰鞠躬致礼,老师待他(她)们致礼后则抬起右手微微还礼。他们要不一路歌声,要不一路争论或打闹着,给这古老的街面增添了青春的气息。
▉桐中的钟声特别悠远,不仅是师生们作息准则,同时也是这条街上人们的时间信号。居住在这条街的人们起床、做饭、休息都是听钟声行事,家中无需钟表。那敲钟的人,好象名叫金羽,人们戏称是总指挥长。
▉每当桐中开学,从农村来的学生陆陆续续来校报到,他们有的挑着担子,有的背着包裹,带着米和装在瓦罐的咸菜,有的学生包裹上插一枝竹笛,有的担子上带着二胡或京胡,显得意气奋发、风华正茂。尤其晚自习时分,从校园里传出那阵阵悠扬美妙的笛声,让人觉得是天赖之音,使人祥和宁静,倍感夜晚的美妙。
此景此声,在那年月,唯北大街独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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