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前的五月节（端午节）刚过，我平生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堂叔。他回来了，而且带了两个人：一个富态端庄的女人，一个约莫十岁的漂亮女儿。其实，应该是带着三个人，端庄女人微凸的小腹，预示着那里还有一个小生命。
?这女人皮肤白晰，高高大大，非本地口音。后来看过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后，才知道她的形象与张忠良的第二任女人很像。若干年后，我到了上海读大学，才发现在她的身上的确保存着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夜上海尊贵女人的气质。
?她的出现引起了全村人的好奇。而她也用微笑面对这里一张张辛苦劳作、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好奇男女。同龄女人多是仰慕，一个劲地追问她的年龄，然后再是感叹“你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呢”。村子里那些真实年龄明显小一号的女孩也老是在偷偷打听这女人用什么样的化妆品，这女人家的女儿那件漂亮的衣服可以在哪里买到。女人不太懂这里的方言，她一一点头面带微笑。她也知道，在未来的岁月里，她要在这贫瘠的土地上与这些男男女女朝夕相处。
?村子的男人们不敢多言，也不敢多看。因为我的堂叔可不是好惹的。据说他七岁离家出走后，在江湖上留有许多的传奇故事。人帅，会武功。他是我当年小爷家唯一的儿子，我们两家又是紧挨着。我们喊她老婆——那个女人“婶娘”。
堂叔用他的智慧在我们当地创造了许多奇迹。办了第一家大型工厂，荣获了县优秀企业家称号。乡政府看他的贡献如此之大，破例在乡政府大院给他置了一间办公房。这是极高的荣誉。堂叔回来时，没赶上分田到户，后来村里也破例重新把上好的田地分给了他家，而且是按四个人口配给的。我婶娘不会种地，也无法忍受自己娇嫩的肌肤暴露在炎炎烈日下。于是，他的左邻右舍、村子里放暑假的小孩子都成了她家的帮工。春天，村民们给她家田地里栽秧苗；夏天，孩子们替他家收割稻子。而这个女人能够做的，就是奉献一手上好的菜：美味，丰盛。这女人的烹饪手艺一流，当地再普通不过的做菜原料，在她的手下款款都是精致诱人。二十多年后的今天，这事还是被村子里的老人们津津乐道。
?那个年代孩子们最高兴的，当然还是平生第一次看到了电视。夏日的傍晚，就着未退的酷热，先在她家吃好晚饭，然后看《神雕侠侣》，看《乌龙山剿匪记》，俨然不顾飞蚁侵扰。
?堂叔及婶婶家的盛世在年终结。厂子不景气，工资发不出，工人们把工厂里的东西往家搬。各级领导也纷纷落井下石，把堂叔在乡政府的办公室也给封了。原来合资的浙江老板也走了。堂叔在一夜间成了农民，而他没做过一天农民。他们家的生活一下子拮据起来：他们的儿子也已经快十岁了，四个人自己靠那一亩三分地为生，而这一亩三分地却还得花钱请别人代为打理（光管饭管酒已请不动帮工了）。
◆当堂叔经过艰苦抉择，外出准备进行第二次创业的时候，我老家那里迎来的一年中最潮湿的雨季。
?那是一个暴雨带着闪电的夜晚。一辆面包车辗转来到村子里，车子里下来一帮神色凝重的男人。这个女人——我的婶娘被带上了车子，我的堂妹——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也上了那辆车。我母亲拉住婶娘的手说，看在堂叔是单传的份上，这个男孩必须留在这里。这女人哭着，答应了；那堂妹早已泣不成声。
车子呼啸着，消失在夜幕中。
?这女人老家在浙江常山。这女人在当地是有老公的。那位老公在与我堂叔生意争斗中失败并被关进监狱十五年。堂叔把这个女人带回了我们老家，当时身边那个女孩也是前夫所生。十五年后，这男人出狱，寻到这里，并发下誓言，如果不把妻子和女儿带回去，他要宰了我堂叔。
?从此再也没见过这女人，我姑且还称作婶娘的那位漂亮女人，除了在她家看过许多那个年代好看的电视剧以外，不知有多少次亲口尝过她做的各色美味。她是那个年代我们这里最时尚的人，村子里的人第一次知道有一种不甜不辣的酒，叫啤酒，就是她夏天给我们买的，鼓励我们饮的；她还是第一个把香菜引入我们那里的人。冬天里，香菜洗净，放入火锅，捞起就吃，曾经让我们目瞪口呆。村子里人学着尝过，脸部表情五花八门。
◆作为俺家的邻居，她极尽友善，凡事讲道理，通人情。她来的第三年，我大哥考上了大学，她买了上好的布料，做了体面的衣服送他上学；六年后，我考上了大学，她也精心准备了礼物。即使在家庭凋落生活一天天变得艰难的日子里，她还是努力保持着尊贵，身上一尘不染，并努力用微笑与那些口音明显与自己不同的老老少少保持着情谊。
?这么多年没联系上，也不知道她们母女过得好不好？偶尔春节回老家，村子里都倍添许多陌生的面孔，那些苍老的女人多数已经含饴弄孙。这些女人就是当年第一眼见着婶娘指指点点啧啧夸奖的年轻妇人。他们还在说着我婶娘的故事，说她给我们这里带来了啤酒，带来了香菜，还带来了一种叫做保持尊贵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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