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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安晚报
我少时离乡在外，听人说“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三个湖北佬，顶不上一个桐城佬。”心里惴惴的。后查辞书知道，此话有两解，或讥人狡猾，或誉人聪慧。我取后者，心复怡悦。有人问我，“桐城扛大扁担的出来真能教书？”我说，自诩而已。复而补说桐城唐末出了曹松、北宋出了李公麟、明出了左光斗，自清后方以智、钱澄之异军突起，继之有戴名世、方苞、刘大櫆、姚鼐开创桐城派，这是事实吧。后又有人直言：“桐城人也太会吹了吧。一老农在南京吃碗馄饨后发现他的油纸伞丢了，说，南京巴掌大的地方掉了老子的伞。摊主问：客官哪里人氏？桐城人。桐城有多大？答曰上从三十里铺，下到十五里坊，快马也要跑一天到晚。桐城真的这么大？”我笑笑说幽默而已。
桐城人于幽默，或言或行，皆成学问。一年科考，主考桐城的宗师临行前去拜望张英，说白了就是问问有无要关照的。张英说没有没有，不过你要心里有数，桐城孩子调皮。宗师回京再拜张英，说有一事求教，张英问何事，宗师说我从安庆去桐城经练潭过一小桥，轿夫说叫鸡骨桥，我便在试卷上加一上联，哪知桐城考生无一人能对，不知何故。上联是什么？“鸡骨桥边杨柳瘦”，张英正在洗脚，听宗师一说，哈哈大笑起来，洗脚盆也打翻了。我说桐城孩子调皮吧，但对你宗师还是尊重的。他们敢对么，对出来全是一样的，不有损你宗师颜面么？宗师一诧问，此话怎讲？“鹅湖山下稻粱肥”呀！宗师一听出了一头冷汗，连连称赞桐城后生可畏！宗师走后张英笑笑说，把你畏成那样，我也畏得不轻，幽默而已。
桐城人究竟是脑子里有遗传基因的“贵恙”，还是桐城派学风圭臬的“示范”，我没深究过。但在桐城教书不易，倘若你立志想做到“愚蒙者，我得而智慧之；幼小者，我得而长大之；目视后进骎骎日上，皆我所造就者”，恐怕你只有志坚心诚不行，还必须腹中有经，手上有金。
你在桐城对学生说，做人的高标是：屈原的真情，司马迁的正直，严子陵的高洁，嵇康的傲骨，文天祥的正气。他对你的“标签”决不盲从认可，直至一一查据证实，批判取舍。
你对学生说，一朝君子一朝臣：春秋养士，汉朝养武，唐朝养艺，宋朝养文，明清养小人。他决不唯唯诺诺，等我弄清楚再说，同样是“养”，何以“养”的对象不同。
一天一个学生问我“鲁莽”一词怎么解，我说做事欠仔细思考，冒失轻率。他说鲁字联词中鲁莽、愚鲁、鲁钝、粗鲁等等，莽、愚、钝、粗都好理解，“鲁”字何意？这就是桐城学生，字求源流，词求典出，堪谓咬文嚼字。教中学有这个必要有这个精力有这样“博学多才”么？再说，字皆求源，词皆出典，皆能求到么？师者，解惑也。他“惑”了你不解？好在“鲁”字还有“戏说”，我信口说，鲁字上鱼下日，日字古体是个器皿状，鱼在器皿中虽水不多但暂可存活，你看它不仔细思考，冒失轻率跳了出来连几滴水也溅光了，这还不“鲁”，何以为“鲁”？他哈哈一笑走了。
一天我讲《祭十二郎文》不知怎么把作者介绍讲串了，坐在讲台边的李三润把钢笔在桌上猛敲，“老师老师，是韩愈，不是柳宗元。”我尴尬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纠正。雷连本安大毕业后分在黄山从事文秘工作，给我来的第一封信，开篇直叫苦，“老师，您把我害苦了！您不是教我们作文无法吗？这么多年我都是下笔千言，信马由缰，哪知今天行文非但布局谋篇要有章有法，连遣词造句都不能越雷池半步。”诚然我看了哭笑不得，但我心里暖暖的甜甜的。去年他邀我去黄山一游，同行皆众口一词称赞，“雷县长一张好口，一笔好文字，一肚子好学问，桐城人就是了不起。”桐城为学方法值得研究，桐城人治学精神更值得研究。
曾几何时，从出天下文章的桐城走出来的满大街都是叫卖塑料袋的，我心里又惴惴的。桐城人也懂为商之道？信不信由你，我回乡找不到路，下错三次车是事实，“跑死马”的沿途眨眼间草屋茅舍变成了鳞次栉比的小楼，这是“桐城派”能写出来的？仅我的学生中，潘仲孝副老总经营的中安塑业公司，年产值就超过亿元。潘风鸣老总正在建桐城第一座五星级大酒楼。严风林老总听说在合肥租下了一条航线。余智总裁在北京创下了“余氏伟业”，其门下有八大公司，又在淮南创了“广华地产”。
去年，好友叶礼安从桐城开车来合肥，我们已经阔别多年，把酒临风，聊叙别情，其喜气洋洋者也。我听说他正在经营园林绿化产业，在桐城东西南三处山地上植有几千亩林木。他这次来是为筹建一个园林公司，要我代为命名，我又想幽默一下，便信口说道“四而园林公司”。他一愣问“四而何意”，我说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做什么生意不就是求一本万利吗？他的酒杯端在手上，又放下来了，许久默默无语呆坐着。他终于开口了，“在你心中，恐怕只有无商不奸，唯利是图吧？不讲钱的人是撒谎，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钱不认识穷人，见面就咬；钱太多了的人与钱太熟了，咬起来就更可怕。我就是被钱这个瞎眼咬错了，耽误了我一段大好年华，我能为钱兴业？”说着他从包里取出一页刚收到的红头文件，说：“这就是国家兴林的规划与政策。外国权威科研成果证明，树越多的地域犯罪率越小。我兴林大在为国，小在为己，净化心灵，立志在我的绿林中书写出我的昨天、今天和明天。给世人一个交待，给自己一份慰藉。”
礼安的话让我感悟多多，感奋多多。他走后我日夜兼程，终于把历时三年多的长篇《龟孙子独白》完稿了。书中桐城四个孤儿以他们泣血的心路历程，召唤中华民族优良传统道德的回归，演绎人生真谛，诠释人生价值。我深信它会给人们些许为生为人的思考与镜鉴。
母亲说，世上最没出息的男人一出门就想家。我最没出息，数十年都在想桐城老家，想它的山水、老屋、往事，最想的是生活在那里的人。诚然我知道“涧流入海料难回”，但“月魂在天终不死”！最近读完了《酥油》，我更为桐城人自豪骄傲了。江觉迟这位桐城老乡心脏天天在痛，胃病重得常常吐血，她就是为写一本《酥油》甘愿损了玉肌残了红颜？她是为了点亮那盏等她去点的酥油灯，她是为寻找下一个点亮酥油灯的人。
人活着，只有紧紧抱住他脚下的那块厚土，把根深深扎进去，与它同呼吸共命运。当你真正化入它的整体时，你就会发现自己成了那无边林莽中的参天一株。
（原文标题：桐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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