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白，起床。闻一闻桂花香，站在树下听早起的鸟叫。
这是陪姐姐回老家金神墩小住的第三日。几日天晴，她帮妈妈浇园、摘豆，去野地给花花草草拍照，要不就靠着根墙陪年老的姑奶奶晒太阳、闲聊。她常常说自己在都市呆久了，成了养在鱼缸里的鱼，再不回来透透气，迟早要窒息。我笑她，现在村里人可着劲儿往大城市奔，也没看谁在那憋死，倒是人走了，留下的村子空着。
是啊，姐姐一边应声，一边套上母亲的平底鞋，领着我，沿那条青白色的水泥路，开始每天的晨跑。
记起二十多年前，也是秋日，前面领跑的是父亲。看着渐渐小如一粒感叹号的背影隐入天边，恨恨想：欺我腿短步子小，有一天等你老得跑不动了，我也会把你丢掉。如今，风烛残年的父亲，身躯被岁月挤压成单薄的一张纸，即使秋风在后面推，恐怕也赶不上我的步子。
时光就是如此。虽说无情，任树荣草枯，但它走着走着，却不忘成全我们小时候的愿望，即使那个愿望愚蠢透顶。
水泥路两旁的住户皆不是熟悉的面孔。想起小时候，清早端上一碗粥，闻着炊烟，从村头跑到村尾，碗里的稀粥换成了油汪汪的蛋炒饭，口袋里被揣上个热乎乎的煮芋头。眼下的晨光里，颤巍巍几个老人，晾衣或捧茶，彼此不说话。没有炊烟，没有鸡鸣狗吠。那么静，小小的村落像是一座被人遗忘的城堡，里面几个坚守的勇士，也是老得无声无息了。我熟悉的面孔哪里去了？东头那个绣得一手好花拐着小脚的王奶奶，昨天好像还喊过我给她穿针引线呢；对门蹬着三轮车捡破烂一顿能吃三大碗米饭的陈二娘，一看到我就要亲我小脸蛋，此时我还能感受到她粗糙手心里的温暖；还有西巷怀里揣着小酒瓶整天迷迷糊糊东倒西歪的瘸腿张二叔呢，蚯蚓一样弯曲的小巷子里，常年弥散着他身上的酒味。他们真的被秋风吹走了？又是哪一年的秋风呢？
一幢幢楼房和树木慢镜头似的往后退去，我和姐姐跑至小石桥，才真正进入乡村的腹地。
眼前是广阔的田野。略带腐朽和日光暖的是棉田，此时，棉桃吐絮，白花花的一片，枝顶上迟开的花朵，艳着脸，羞涩地出没于稀疏的叶间；稻子已呈金黄色，沉甸甸的往下坠；一排排小麻雀叽叽喳喳立在电线上，像是活的五线谱，一阵风吹草动，呼啦一下飞得老远，把豆田里的稻草人惊得目瞪口呆；红薯似乎还不知道季节已经走过深秋，叶片仍是天真得保持夏日饱满的翠绿，风过处，一丛一丛，碧浪似的。
过石桥，是一段沙子路，姐姐的脚步愈来愈缓，许是她习过黄梅，虽有点吃力，但韵律感十足。我不然，自小被母亲当作粗丫头放养，男孩子十八般武艺样样会，一口气跑上几公里根本不在话下。为了合上姐姐的节奏，我只好跑一段，歇几步。
慢下了，视野就有了更多的着落点。这时我突然发现，村庄里深秋最重要的角色——野菊花不见了，那些原野里灿如黄金素如白银的菊花，那些染了南飞雁阵影和过往秋风凉的野菊花呢？取而代之的是深及腰间说不出名的野草，叶片狭长，枯黄纠结。若是陶渊明在世，空荡荡的东篱无菊可采，他肯定会在南山上泫然而泣。上学前，我所有的植物知识都来自于母亲，她几乎能认出乡下所有草木的名称和用途。小时候被蚊虫叮，被马蜂蛰，被开水烫，母亲出门找来野草，麻利地捶烂、敷贴到伤处，一两日即好。曾经野地里铺天盖地的黄的白的野菊，也是妈妈药箱里的一味良药：秋燥，喉咙肿、眼睛痛，母亲随手摘几朵，用开水烫洗，熬水服下，睡一觉症状立即减轻。每至霜前，母亲必挎着小竹篮，去山坡上、野地里采来，放在阳光下暴晒，填进枕芯，即能祛燥降火。我就是躺在乡村这样的芬芳里，一枕到中年。可是如今，因为无人打理田地，放目望去，土丘，沟畔，篱笆墙，到处是青黄交杂的野草，再难觅到这些小小的黄色和白色花朵。是去年，还是前年，或是更久的以前，它们消失在我们漠然的眼光里？是村里那些辛劳一辈子的老人携了它们跟着秋风离开故土寻找另一个去处？好像突然发现自己最心爱的东西被丢失了一样，我神思恍惚。
回家时跟姐姐说起这些菊花，她也黯然：村子里消失的何止几朵野花，还有河流，还有大树，还有许多熟悉的面孔。诚如杜诗所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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