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岳（短篇小说）
——《柏庄黄昏》系列之三
洪放
七
中餐是南瓜饭。奶奶的拿手饭，他最不喜欢，但却也从不说。奶奶不容易，八十多岁的人了，颤颤地照顾着孙子，难。奶奶最高兴地事就一桩，看自己的寿材。那是副黑漆的大寿材，奶奶不仅看，还拿手从头到脚地抚摸。奶奶说：“这就是我以后的家了。星星，看看咋样？”
“很好呢。”他说。
有一次放学回家，他总找不着奶奶。找急了，便站在门前哭了。哭声中她听见奶奶喊道：“哭么子呢？我在这里呢。”
声音来自堂屋，但他回头没见奶奶。他再喊，奶奶又应了。这回他知道声音来自那黑漆的大寿材里了。奶奶平躺在寿材里，很满足地笑着说：“舒服。躺着躺着就睡着了。”奶奶又说：“孙子，到时奶奶真走了，你得让你爸爸和你妈妈把奶奶风风光光地葬了。”
“会呢。”他心不在焉。那大寿材有些碜人。
吃饭时，他问奶奶：“过年爸爸妈妈真的不回来了？”
“不回来。我都打了几次电话了。在北京呆孬了。不过也是，你那不要脸的妈妈要是再回来，又难免纠缠。只是可怜了我那儿子啊！”奶奶将南瓜片放在嘴里细细地嚼动着。两边腮帮子一张一翕，像风扇片般。
他叹了口气。然后到房间里打电话。那个他记得最牢的号码依然是“嘟、嘟”音。奶奶问：“给谁电话呢？”
“我爸和我妈。”他再拨。
这回居然通了，是妈妈。他说：“妈妈，我要你们过年回家。”
“这……妈妈也想回家呢，想星星呢，只是……”妈妈迟疑着，他说：“我一定要你们回家！”
这时，爸爸接过了电话，说：“这边太忙，弟弟又小，回去不方便。明年我们一定回去。”
“不行！”
“你这孩子，怎么了？我这边都安排好了，过年要加班。我买了些东西很快就寄回去，到时你和奶奶在家好好过个年。”爸爸说着，就听见弟弟在里面“格格”地笑声。
他有些恼怒了，说：“你们一定要回来！”
爸爸也发火了，说：“怎么说话？这孩子，越来越不懂事了。”
他说：“半小时之内，你必须答复我。否则我就……”
爸爸将电话“啪”地挂了。
他把自己关到房里，奶奶叫了几声，他没应。奶奶也便不叫了。他一个人坐在窗子前，看着窗外不远处的河岸，还有河对面那块巨大的石头。他突然有种古怪的感觉，那石头就像奶奶的大寿材一样，区别不过是，那石头更像一只手掌，或者说是一只没有盖子的大寿材。而奶奶的大寿材是有盖子的。那一回奶奶在寿材里躺着，他就想奶奶怎么移动了那么厚的寿材盖板呢。现在，那巨石上十分清寒，寒风将伊洛山也吹去了一层皮。巨石下的河水倒是丰盈，那里原本是一个深潭。他曾悄悄下去探过，潭很深，水是黑郁的绿。水里面没有鱼。鱼都在这深潭的外围。大概是水太深了，鱼也怕沉下去不能上来。潭里有落花，也有各种树叶，风一吹，微微地旋转，就如同这深潭的杂色的镶边。他想那潭底应该是有秘密的，妈妈有回就很忧郁地说过：“少到那巨石上去，下面潭里出怪。”
半小时到了，没有电话。他将贴在床头的《望岳》撕下来，卷在手上，然后开门，奶奶正坐在太师椅上打瞌睡。他看了奶奶一眼，然后出门，上了伊洛河岸，再过桥，逶迤着就上了巨石。这回，他明白无误地看见了那只金黄的蛇郎中，盘在巨石中间。他一步跳过去，它向前飞奔。他跟着过去，它停了。
他也停了。
他看见对面河岸上正飘过一个留着蘑菇头的红色的身影。他看不太清楚，但他准确地看出了蘑菇头。那是四年级的那个蘑菇头。他给她写好了信，装在他自己做的精致的信封里，里面同时还放了他从山上采来的野花、好看的小草。就在那天黄昏，他等在路上，准备将信交给她。结果，他看见了来接她的人。正是那人。那人依旧穿着白大褂，黄发，白脸。那人牵扯着她的手，问她话。见到他在路边，那人居然笑着，说：“等人呢？你妈妈该回来了吧？”
他一扭头，喉咙里又有了腥咸。
后来，他将信封扔到了巨石下的深潭里，就像现在，他将《望岳》一点点地撕碎，抛开，看着它随风洒向潭面。而再后来，他总觉得村子头的那棵老樟树开始古怪起来了，还有奶奶，还有村庄上的那只老狗，都怪怪的。怪得让他觉得自己哪根神经错乱了。只有在这巨石上，他才感到安静。
金黄的蛇郎中又飞奔了过来，在他眼前，金黄的，如同闪电。他被彻底的激怒了，他追着那一闪而过的金黄，向巨石下面的深潭飞了过去……
-5桐城
安徽桐城市委宣传部：洪放，中国作协会员，曾发表有中短篇小说若干，曾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安徽小说大赛金奖、鲁彦周文学奖入围奖等。
邮编：邮箱：ahtch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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